在建筑学语言中,形式与空间的关系常常被称为「实心 — 空隙」,圆柱、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在内的建筑元素,与尺寸、比例、材料、颜色和纹理的参数,共同构成了塑造空间的整体。当我们将这一描述的主体从建筑学转向时装设计的方向,形式与空间的称谓,也变为了设计语言在空间的表达,在更为讲求独立与审美调性的设计师品牌身上,形式、空间、美学的相互连接,有着更为直观的呈现。而门店自然成为了其中标志性的存在,它接续着创意者铺展于衣物中的细节,或是材料,或是颜色,或是纹理,又或者是那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在空间的渲染下,编织起一张意境的网,将身临其中的来者收拢至自我的世界中。
今天,我们将与读者一道,进入设计师品牌门店空间的领域,领略那些有着强烈个人美学诉求的创意者,如何在空间的层面,延续其鲜明的设计语言。
Maison Martin Margiela
MMM 2000 年开业的东京惠比寿门店 | Via Designboom
Maison Martin Margiela 的白,基本能够概括出品牌空间的核心元素,自时装屋成立以来,白色一直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首个工作室,Jenny Meirens 和 Martin 从各地收集二手家具,包括跳蚤市场、二手商店、街边的摊位,这些家具几乎都是不同的风格,磨损程度也各有差异,为了达成空间上的一致性(以及现实的理由,初创时期的资金缺乏),MMM 团队将墙壁、家具全数涂成了白色,或用白棉布覆盖。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与 Maison Martin Margiela 所挂钩的空间,白,近乎是唯一存在的元素。
MMM 在工作室内的白色特殊装置 | Via《Maison Martin Margiela》
2000 年 9 月,Maison Martin Margiela 于东京惠比寿地区开设了日本的第一家门店,这一空间原先是负责 MMM 日本业务之一的 Kokonoe Electric Co Ltd 公司所在地,合并了最初的办工场所以及一楼的商店。2006 年 2 月 23 日,门店迁址到了惠比寿一处前电气产品工厂大楼里。
MMM 2000 年开业的东京惠比寿门店内部 | Via Designboom
迁址后的东京惠比寿门店 | Via《Maison Martin Margiela》
2009 年 4 月 22 日至 27 日,Maison Martin Margiela 受邀参加于意大利米兰举办的国际家具展,以「Mat,Satiné,Brillant」(哑光、缎光、亮光)为主题,展现了时装屋基于空间概念的美学愿景。在一个 180 平方米的场地上,MMM 几乎复刻了巴黎总部的内饰环境,像是座机电话、白色棉布的家具软垫、地板上的黑白亚麻布等细节。一个由白色塑料香槟酒杯组成的金字塔,一张用白色材料复原的桌子,以及庆祝时装屋二十岁生日的蛋糕……「Mat,Satiné,Brillant」,以纯粹的空间视角,揭示了 Maison Martin Margiela 的世界。
Comme des Garçons
1976年,第一家 Comme des Garçons门店于东京青山亮相 | Via Comme des Garçons
2002 年,荷兰建筑师 Rem Koolhaas 在与哈佛设计学院人士共同出版的一部书中说到,「建筑在很大程度上不能接受过度的购物和无形的本质」,而对于 Comme des Garçons 创始人川久保玲来说,无形与过度造成的反差感,方才是 CdG 建筑空间的基调所在。这与她在服饰层面追求的,不存在的衣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就像此前我们提到的,川久保玲曾说过,Comme des Garçons 远不是只关于服装的,空间、环境,甚至做生意的方式,所有的一切都被认为是用 Comme des Garçons 的方式,所有一切都是相互联系,并在脑海中被设计为一个整体的。
1990 年代至新千禧年初,川久保玲分别与伦敦建筑事务所 Future Systems、设计工作室 Kitchen Rogers Design 合作,打造了包括东京青山、纽约切尔西和巴黎的门店,而川久保玲本人则全权操刀了京都门店的设计。
Kitchen Rogers Design 工作室操刀的 Comme des Garçons 巴黎门店 | Via Ab Rogers Design
2001 年,作为巴黎时尚中心的圣奥诺雷街,迎来了 Comme des Garçons 旗舰店的到来,伦敦建筑事务所 Future Systems 操刀了整体空间的建筑设计,其灵感来源于名为「An Alien Wave」的外星波长席卷室内的概念。深红视觉为主体的色调(红色是继黑色之外,Comme des Garçons 美学宇宙的重要指代)覆盖在门、墙面、天花板在内的各个环节,它代表着「An Alien Wave」元素的入侵,抛光的混凝土地面在环伺周遭的深红凝视下,中和着强烈且一丝不安的视觉压迫感。圣奥诺雷街的 Comme des Garçons 旗舰店,更像是一处避难所,衣物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金属轨道,折叠的 T 恤放在挤压的深红橡胶凳上,像博物馆里的藏品一样呈现在受访者面前。
最初,在门店建筑的正对面,Future Systems 创造了一个 55 平方米的亭子,一组红色的立方物体在这一空间内静静地移动,以一种催眠的方式旋转和变化,这里是「An Alien Wave」整体概念的集中体现。
而与 Future Systems 合作的纽约切尔西区门店,则是双方首个探索服装与空间的关系建筑项目。坐落于纽约市哈德逊河畔西 22 街 520 号的 Comme des Garçons 门店外部,一处破败的 19 世纪外墙,像是被岁月遗漏的逝去之物,割裂着现有时空的秩序,也多多少少剥离着人们对时尚品牌精品店的设想。Future Systems 将这处 19 世纪的结构,包括旧的标牌和外部工业的防火梯,作为一个「found object」现成物处理。嫁接在旧的砖砌入口拱门后面,创造一个新的入口,由铝构成的不对称管状结构建成,连接着外部进入 Comme des Garçons 世界的窗口。管状结构的存在,成为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场域,既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夜晚,不属于内部,也不属于外部,它进一步扩展了先前 19 世纪外墙营造的那一抹时空裂缝。
纽约切尔西地区 Comme des Garçons 门店的入口处 | Via Comme des Garçons
入口处由铝材质打造的通道 | Via Brian Harkin
铝制材料构建的入口,由位于英国康沃尔的一家船厂制造,被锤击和敲打成折射光线的纹理。Comme des Garçons 集团 CEO Adrian Joffe 在这一空间正式对外亮相时说到,「它是美丽的先锋精神的象征,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我们疯了 — 认为这是地球的尽头,但我们希望这里会成为购物者的圣地所在。」
Raf Simons
Sterling Ruby 打造的 Raf Simons 东京旗舰店 | Via Raf Simons
纽约时报首席时尚评论家 Vanessa Friedman 曾在谈到时尚撰稿时说道,「当你对各个方面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看到不同的事物之间是如何互相影响的,这样你输出的内容就会更加丰富」,而上述的理念放置在时装设计师的身上同样如此。创意的输出和表达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出口,一个完整审美架构的形成,往往需要借助各类文化意像的加持,一如 Vivienne Westwood 之于朋克文化的取鉴,又如 Raf Simons 之于当代艺术的热情。
2008 年,Raf Simons 邀请艺术家 Sterling Ruby 与 Roger Hiorns 操刀个人品牌东京及大坂门店的空间设计,这是设计师寻求品牌美学与当代艺术碰撞的起点。在 Raf 官宣就任 PRADA 联合创意总监后,瑞士艺术馆长、艺术历史学家 Hans Ulrich Obrist 曾与他就艺术的未来进行过一番对话,在那次交流中,Raf 透露了自己与 Sterling Ruby 以及 Roger Hiorns 的相识过程,以及 2008 年两家日本店铺设计的细节。(目前,东京和大坂门店均以关闭)
Sterling Ruby | Via Bennet Perez
Raf 首次接触到 Sterling Ruby 的作品是一件较为早期的陶瓷创作,几乎是第一眼,他便被 Sterling 作品中的色彩情绪所触动,继而与他取得联系。家族成员在地域上的些许连结,使得这段友谊在最初有了纽带(Sterling Ruby 的母亲与 Raf 成长的比利时小城内佩尔特很近),并在多年的深入交流后变得亲密无间,用 Raf 的描述来说,两人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家人。
Sterling Ruby 打造的 Raf Simons 东京旗舰店外部 | Via Raf Simons
2008 年,Raf 邀请 Sterling Ruby 操刀他在东京 Kotto Dori 街的旗舰店空间,这是他首次与 Sterling 的合作。后者使用正负视觉二分法的视角,创造了一个现代城市的巢穴,将漂白的帆布分段拍摄,用高清晰度的负片印刷品覆盖墙壁和天花板,原始的织物被用来制作门店周围的固定装置,对应着 Sterling Ruby 在雕塑作品周围缝制染色材料的技术。
2017 年,Raf 与 Sterling Ruby 共同设计了 Calvin Klein 位于纽约麦迪逊大道的旗舰店 | Via Elizabeth Felicella
「我不想让这听起来自命不凡,但有时我的确可以和艺术家一起思考,就像是我能够进入他们的世界,以至于能够感知到一些东西。」在与 Hans Ulrich Obrist 的对话中,Raf 这样谈起他同艺术家群体的共情,这更像是一种心绪、思维方式上的契合。于时装设计方向而言,对艺术的挖掘和取鉴可谓寻常之举,呈现在视觉上的作品,是仅为简单的图像挪移,还是双向的文化碰撞,取决于创作者同艺术的共情感。在 Raf 的美学框架内,当代艺术占据着显著的地位,它像是一条重要的支流汇通着创意世界的层层脉络,人们也得以从纺织品构造的衣物、空间设计付诸的语言中,窥探到文化的力量。
Rick Owens
建筑师 Anna Tumaini 设计的 Rick Owens 洛杉矶旗舰店 | Via Rick Owens
在同时期的时装设计师群体中,也许没有人能够媲美 Rick Owens 于建筑/空间层面的造诣,这并不是一句略有偏颇的评价,不似他人将这一方向视为设计风格的延伸,建筑/空间本就隶属于 Rick Owens 的美学世界,与他的服装,或经手的每一处领域,有着自成一体的完整性。
Brutalist architecture(粗野主义),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分支,也可被看作是 Rick Owens 空间审美语境的分流之一。官方给出的释义中,Brutalist architecture 象征着从钢筋混凝土的毛糙、沉重、粗野感中寻求形式上的出路,而这一类工业和材质上的粗粝质感,现身于 Owens 关于服装、家具、空间设计在内的诸多细节,连通着他自成一体的世界。
2015 年,Rick Owens 于洛杉矶拉布雷亚大道开设了一间同建筑师 Anna Tumaini 共同设计的旗舰门店,后者是 Owens 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建于 1920 年代,前身为织带厂的 450 平方米空间内,出现了一处仿若剧院式的结构,这是对好莱坞影业元老、电影导演 Cecil B Demille 的致意,Owens 希望通过他与 Anna Tumaini 多年合作建立起的建筑语汇,创造出与 Cecil B Demille 相称的产物。而门店所处的位置,则为广场沙龙酒吧的街边,在 20 年前,Owens 正是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难忘的洛城之夜。
Rick Owens 洛杉矶旗舰店内部空间 | Via Lumen Architecture
空间内部,超高的天花板由巨大的深色角形横梁支撑,而雾墙的设置,成为洛杉矶旗舰店的一大标志性特征 — 覆盖整面墙体的浅色玻璃罐,每隔五分钟就会有大量雾气喷出。而 Owens 也直言,雾墙的设计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来完善,而这一视觉效果,像是在呼应着剧场表演时不时升腾的雾气;通体白色附着的外部墙壁,组成了旗舰店空旷的庭院,Owens 以此隐喻着电影中的屏幕,于空间中反射光线。
Rick Owens 洛杉矶旗舰店 | Via Rick Owens
棱角分明的空间形态,粗犷的原始意味,取鉴于 Cecil B Demille 宗教圣经电影的意象,洛杉矶旗舰店表露出的建筑语汇,一一栖身于 Rick Owens 个体的审美方圆。它们间或对应着服装设计层面的廓形,契合着家具设计层面的材质,又在某种程度上与 Owens 的美学意识形态,同属一派。如此自成一体的完整性,也使得 Rick Owens 于建筑/空间层面的造诣,区别于同期多数时装设计师,占据着近似独一档的地位。
UNDERCOVER
高桥盾与团队人员在 UNDERCOVER 原宿工作室 | Via The New York Times
当视角来到 UNDERCOVER,高桥盾于建筑空间的范畴内,究竟会如何定义、凸显自身的万花筒美学,位于东京里原宿的 UNDERCOVER 工作室总部,给出了最为妥帖的答案。身为东京街头文化的孕育之所,里原宿地区在高桥盾的成长经历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学生时代的躁动,初涉行业的记忆,以及东京地下文化场景的切身参与,笃定了高桥盾的里原宿情节。自 1990 年代末 UNDERCOVER 总部确定于此后,他从未离开,即便里原宿地区早已不复往日的文化盛景,商业、地产、旅游业的炒作使其变得浑浊,而与高桥盾同期的大多数设计师和友人,也先后将工作室地址迁出了里原宿。然而时至今日,他依然坚守在这里,因为就高桥盾自身而言,没有里原宿,便不会有 UNDERCOVER 的出现。
Via The New York Times
整个工作室大楼,像一个波纹状的黑色金属盒,而它正下方的空间,是昔日东京一处隐秘的地下音乐场所,美国歌手 Patti Smith 曾在这里演出,如今,它成为了 UNDERCOVER 团队裁剪服饰的地方。Eugene Rabkin 曾于 2020 年 5 月发表在《032c》上的一篇专题中,提到了 UNDERCOVER 里原宿工作室的种种细节。其总部大门的黑色金属把手,在「Undercover Laboratories」字样上方刻有着十字骨架和闪电的标志,而高桥盾的办公室则占据了整个顶层空间,门旁挂着 Anarchy 的标志,代表无政府主义的霓虹灯,书架上摆放着《发条橙》和《闪灵》的书籍、唱片和小型雕像装置;两个巨大的复古 Altec Lansing 扬声器位于他的办公桌对面,其侧边出现了一个大型的 Grace 玩偶;一处完整的 DJ 装置上部,分列着以灯牌制作的 Noise 单词(噪音)。
UNDERCOVER 早期工作室内部 | Via《UNDERCOVER W.W. BOOK》
UNDERCOVER 邀请 Klein Dytham architecture 操刀,重新设计的工作室 | Via Klein Dytham architecture
音乐、电影、书籍、标语,古怪的异世界玩偶,强有力地视觉装置,这里就像是高桥盾打造的神奇妙妙屋,分散于工作室各处的物件与细节,收拢着 UNDERCOVER 品牌的万花筒审美指向。二十多年来,高桥盾与设计团队就是在这里,碰撞着光怪陆离的想法与天马行空的创意,践行着「We make noise not clothes」的宣言。
没有里原宿,便不会有 UNDERCOVER 的出现,而那一处像是波纹状黑色金属盒的工作室总部,也许还将一直位于战壕般破败的街道内,它成为了高桥盾及 UNDERCOVER,之于建筑空间语境的终极象征。
Helmut Lang
1997 年 Gluckman Mayner 设计的 Helmut Lang 纽约旗舰店内部 | Via Studio Cicetti Architecture
2005 年底,位于法国巴黎圣奥诺雷街 219 号的 Helmut Lang 品牌门店,在开业仅两年后宣布关闭,至此,所有 Helmut Lang 在任期间建成的门店空间,悉数走向了关停的命运。那一段无比辉煌的时光,在设计师本人做出离去的决定后永远定格于历史,而在他身后留存的那些建筑空间,也一并随着 Helmut Lang 的落幕而烟消云散。
Helmut Lang 书写品牌事记的二十余年,从慕尼黑的首个门店到米兰 Via della Spiga 大街的最后一处空间,大多数均由 Lang 与纽约室内设计事务所 Gluckman Mayner Architects 合作打造,其中较为典型的当属 1997 年格林尼街 80 号的纽约旗舰店以及 2001 年 Helmut Lang 的香水系列空间。
纽约旗舰店的项目,Gluckman Mayner Architects 需要将一个占地 3,500 平方英尺的阁楼空间,改造为服装品牌的销售领域。与传统零售规划不同的是,Helmut Lang 纽约旗舰店的商品销售区位于建筑的后部,而前部的区域整体空出。一面半透明的玻璃墙体,将顾客从美国艺术家 Jenny Holzer 的装置作品吸引到后部的空间,四个黑色盒体内,展示着 Lang 的系列创作;而玻璃墙后面是由塑料蜂窝构成的更衣室,与黑色的立方体陈列形成鲜明的对比。
Helmut Lang 1997 年纽约旗舰店 | Via Studio Cicetti Architecture
而 2001 年容纳 Helmut Lang 香水系列的空间,则位于纽约旗舰店的同一处街道,从外部看去,半透明的玻璃墙为产品柜创造了一个发光的背景。3,100 平方英尺的占地面积,入口处同样放有 Jenny Holzer 的装置艺术作品,它被设定为搪瓷材质墙体的一部分。沿着墙面出现的是镜像排列的双楼梯,通往下面的产品开发办公室。在装置墙体的正对面,长方形的立体黑色陈列柜,与纽约旗舰店的黑色盒体呼应,玻璃材质的衬里槽展示着空间内的主角 — 香水系列。
2001 年 Helmut Lang 香水系列空间 | Via Studio Cicetti Architecture
如果在建筑学语言中,形式与空间的关系能够以「实心 — 空隙」来形容,那在时装设计层面,二者更像是「实体 — 分支」的存在。
建筑语境下的空间审美,依附于设计师整体的创意世界,它们是 Maison Martin Margiela 的白、Comme des Garçons 的无形、Raf Simons 的情绪、Rick Owens 的粗粝、UNDERCOVER 的混沌,以及 Helmut Lang 的极致,它们与服装一道,共同浇筑着设计者美学躯体内包裹着的灵与肉,犹如一张在空间渲染下编织起的、意境的网,将身临其中的来者收拢至自我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