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久保玲：“非设计” 也是 “设计”

近期在接受英国先锋时尚杂志《AnOther》的采访时，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Rei Kawakubo）罕有地表达了渴望改变创作理念的想法，COMME des GARÇONS 将不再致力突显外表，转以专注内在的阐达。设计师直言：“长期深陷困惑之中是种风险，在黑暗里摸索前行是另一种风险，而我坚信 CdG 该当选择后者。”

如今，那批塑造全球时尚趋势的人物，包括 Miuccia Prada 、John Galliano 、Alessandro Michele 在内的设计师们，至始至终都在延续自己独特且擅长的手段创作服饰。虽然乍看款式繁杂多样，实则连他们自己都对这一无改变的现状倍感忧虑。作为业界最受推崇的大师之一，川久保玲会不会再次先于他人，引领由外到内的思想浪潮呢？

 

当拒绝成了一种习惯

如果足够了解 COMME des GARÇONS ，了解川久保玲，那么她鲜有在媒体前高谈阔论、不大愿意接受深度采访的脾性，你应有所耳闻。这位被捕捉到掠影的设计师，留有标志性的齐刘海波波头，身材娇小却惯穿黑衣眼戴墨镜，一副 “拒人千里之外” 的模样。冷峻的扮相和寡言的个性，似乎早已抑扬顿挫地替代她，向外界发出 “Com dey Gah-sohn”（像男孩一样）的法式音调。

拒绝，或许是川久保玲字典里最该被 highlight 出来的词儿。拒绝归属任何时装体系，拒绝为取悦他人而打扮，拒绝重复品牌的设计模式…… 她甚至拒绝，用标准论断美和丑。这些拒绝，统统源自她阶段性不满足于遵循现有的创意方法。在同《AnOther》的对话中，这位古稀奶奶，依旧似一个理想家般，渴望延续多年来探索求新的精神，架构出更为强大、激进且具有生命力的设计。

打从着手 2019 春夏系列，川久保玲便萌生了改造的念头。“我想要彻底地蜕变，这是腾出空间挖掘新事物的途径。” 她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不安于现状，“当我困陷旧模式、无法找到直击人心的因子时，终得意识到，‘非设计’ 也是 ‘设计’ 的另种方式。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深思熟虑的东西简单直白地表现出来。”

这种打碎外壳将 “内心” 全盘托出的概念，被川久保玲彻底地灌输进了整个 2019 春夏系列里。早在品牌发布会前，COMME des GARÇONS 总裁 Adrian Joffe（设计师的丈夫）就事先对外宣告，设计师将结束在过往十季中借用抽象意识不断拓宽时装边界的表象实践。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能看到，秀场模特穿有与肉身直接相亲的连体衣，似贴附于她们的第二层肌肤。连体衣下垂悬溢挂着明晃晃的链条，不时传来叮当作响的摇曳声，不知是否在暗示当代时装设计被套牢了限制的枷锁……

制作形状各样的服饰，对于 COMME des GARÇONS 来说，是再稀松平常的事儿了。19 春夏系列的外套设计，色调比以往单一了许多，结构更加简明，衣物上裁有的一大道切口，刻意露泄出本应掩盖其下的印花。那是川久保玲拒绝重复过去的寄寓，想要淡却表象的新意向。用她自己的话来表述，是拿剪刀截断旧事物的衔接，如同就此划清界限，进阶步入下一个崭新的阶段。然则，这道看似简单的切口，实际耗费了 CdG 工作室的大把精力，经过极其繁复的手法与技艺一遍又一遍地调试出布料缝合的角度，才达成理想的 “笔直” 效果。

伴随 Tom Waits 凄烈的背景乐渗透进整场 COMME des GARÇONS 的大秀，似乎折射的是川久保玲对人形常态的设计局限，表达出的厌恶。系列中部分宽松廓形的造型，填充着微隆的厚衬垫，清晰可见地捏就出怀孕时的状貌。 那些模特腰间凹凸不平的肿块，直观地袒露在观众眼前，仿佛申告女性不要因自身体态背负任何束缚，对于会否在设计中放弃输出自己的立场，川久保玲的答案显然是，不。

 

美学体系的再定义

COMME des GARÇONS 首登国际舞台，还要追溯回 1981 年。川久保玲仿若一个突如其来的体制搅局者，带着她那些乌黑的服饰，同时夹杂着破损、不对称，还有被其称为 “美丽事物未必需要好看” 的褴褛主义，亮相了巴黎。是的，川久保玲的设计，不但没有跟流行相仿，简直是全然颠覆，似记重拳砸碎了传统美学的壁垒。

极致乖癖的 COMME des GARÇONS ，就这样在欧美时尚圈的糖衣上画下难以磨灭的重彩。川久保玲的时装秀，每隔几套造型便能缔造一种流行，不拘泥于传统缝衣裁布的限制，甚至为改变女性穿衣看法提供了契机。业界惊讶于川久保玲的 “肆无忌惮” ，她不在乎批判，不惧怕审视。当媒体旁敲侧击地抛出何为设计的问题，换来却是 “我不愿意多做解释，想要了解歌手，就该去听他唱，如果要了解我，就去看看我的衣服” 的闭门羹。

上世纪 80 年代，欧美时尚数十年孕育的传统，最初对 COMME des GARÇONS 表现出的全是抗拒。然则，川久保玲的 “固执己见” ，终于还是收获了不少媒体的拥护和支持，似乎连他们都有点儿疲倦包裹着女性身体、一味刻画曲线、表现性感的礼服了。CdG 塑造的奇装，淡化了性别，那些舒服得有些空荡荡的衣服，像是解放天性般，使它逐渐成了与传统对立的新雅趣和新时髦。

其实，COMME des GARÇONS 的特别，并非为刻意营造某种异他性而存在。这正是它美学独树一帜的高明之处。传统时装设计往往有据可循，沿着后脊中线向两侧铺张，于人台上对应缝合。可是，川久保玲完全摒弃了这条一直被沿用的方程式，对根深蒂固的衣版制作提出了激烈的质疑。未接受正规时装训练，恰恰让她那些不合理探索变成了合理。包括限制布料的横幅面积使版型继续成立，延伸出经典的不对称；操作计算精密的针织机，刻意漏针后巧设出的人为破洞；利用材质的良好伸缩性，扭曲成变形的怪态…… 这些特征，让你一眼就能识别出是 CdG 的设计。不光如此，川久保玲连品牌宣传都要与主流背道而驰，不涉及过度商业的产品推广，经常寻求艺术家、摄影师之间的合作，以求视觉传达和题材创意上的千变万化。Cindy Sherman 、大友克洋、Peter Lindbergh 、Deborah Turbeville 等大师的参与，让 COMME des GARÇONS 足可媲美艺术孵化机构。

过去的那么些年，闲不住的川久保玲季季在为自己增设高难度的关卡，时装与反时装，设计与非设计，过去与现在，自我与外界，秩序与混乱…… CdG 的品牌体系里，永远不缺乏矛与盾的过招，它们互相拉扯、拖拽，最后却融为一体。正如川久保玲所言，她致力做出从未存在过的设计，无论用何种手段去实现它，这更是 COMME des GARÇONS 依附的价值观，没有创造就没有进步。

 

即便 COMME des GARÇONS 特立独行，却不乏与它理念、精神一拍即合的同道中人，NOWRE 特意邀请了两位对川久保玲有较深了解的朋友， @坏品位66 和次郎，浅谈一下他们与 CdG 的不解之缘。

@坏品位66 & 次郎

舞蹈艺术总监、CdG 拥趸 & 资深创意人、CdG 拥趸

从何时起开始接触 COMME des GARÇONS 的？

 

@坏品位66 ： 大致在 2006 年左右，那时候财务相对自由，就常会去逛诸如 I.T 之类的高级时装买手店，才开始接触 COMME des GARÇONS 的。后来购买香港《Milk》周刊，最爱看黄伟文写的专栏，而他又是玲姐大中华区的头号粉丝，就让我慢慢也喜欢上了。

次郎：约是 2010 年，我从一本艺术杂志上看到介绍日本艺术家的文章，里面提及音乐、绘画、建筑、服装四个方面，起先被描写音乐人山下达郎那段吸引了，到最后才发现川久保玲。当即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与 COMME des GARÇONS 的相遇算是一场颇为意外的收获。

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发生认知上的改观？

 

@坏品位66： 刚开始，我比较偏好 John Galliano 、Jean Paul Gaultier 、Dior Homme 等华丽且正统的时装。COMME des GARÇONS 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 “时装原来还能这么玩转” 的品牌。玲姐从设计、视觉、陈列、艺术合作，全方位塑造独属 CdG 的体系。一路下来，由初窥到拥趸，最后为之着迷。曾经觉得的 “丑” ，后来竟然发觉了它的 “美” ，算是种洗礼吧。每季发售的第一天，东京南青山总店门口海量膜拜者身着各种秀款朝圣的场景十分震撼。在他们眼中，那就是我们的时装梵蒂冈吧。

次郎：改变蛮多的，我变得更加不羁了，看淡外在因素对自己的影响，从而获得心境上解放吧！追求自由是种本能，需要勇气去付之于实际。遇见、了解，再到深刻认同 COMME des GARÇONS ，整个过程潜移默化地赋予了我极大的力量，去相信并坚持内心的那一部分，无论它最终呈现出来的，是否是自己认同的 “美”。

购买过的款式那么多，为何 COMME des GARÇONS 成了你衣柜里最主要的收藏品牌？

@坏品位66：在此之前，买衣服纯粹为了穿得 “美” ，COMME des GARÇONS 却截然不同，甚至有时是因为 “丑” ，一种示威性的 “丑” ，但投放到它独有的体系里，反而成了 “美” 的。玲姐一直在挑战、颠覆传统审美，而我也是个骨子里叛逆、愤怒的人，它的朋克内核让我产生了共鸣，每季都会买些心头好。只有黄伟文那种骨灰粉才谈得上 “收藏” 吧，记得他曾在专栏中提及自己 CdG 的藏品，可以铺满整个足球场，真是实名羡慕了。

次郎：跟 COMME des GARÇONS 相伴也快十年啦，我发现，就穿着体验而言，川久保玲的衣服让人觉得足够舒适、自由。设计上，它们相互间不存在任何搭配的顾虑。就像一位挚友，彼此了解熟悉，建立起了信任。基于这几点，才构成我 “收藏” 的喜好，最后习惯使然，每季肯定都会买一些。

COMME des GARÇONS 主线设计，较为人诟病的是用作日常造型偏于夸张，你是因为它的观赏性才购买的吗？

@坏品位66：不会为了纯观赏而去购买，再夸张的款式，我也会穿出门，哪怕是女装。这可能与性格有关，我的衣柜里一度裙子多过长裤。有时候，我会刻意打扮得另类，带点挑衅意味引起别人视觉上的不适，挑战大众审美不正是 COMME des GARÇONS 一直尝试的吗？关于 “实穿性” ，至少我觉得真正的时尚爱好者是不会将它视为约束的，那样也太无聊了吧。

次郎：其实是出于对品牌的一种认同和热爱，才促使我想拥有更多 COMME des GARÇONS 的吧！过于造型夸张的成衣，拥有它们后一般会有三种境遇（留给特殊的场合；转让给其他 CdG 同好；继续收藏且爱不释手）。

川久保玲说自己的设计不属于任何时装美学范畴，哪个季度最让你难忘？

@坏品位66：2011 春夏女装系列，那套将三件不同颜色材质的西装拼叠在一起的设计，穿上后就像拥有翅膀，非常酷，我很庆幸能将它纳入自己的收藏。男装当属 2011 秋冬季度，几乎每件单品都很喜欢。

次郎：2013 秋冬系列，支离破碎的面料被重组成形态各异的造型，单从艺术实验的角度来看，工艺复杂程度相信会令其他时装设计师都叹为观止的吧！

你心中最能代表 COMME des GARÇONS 的元素 / 设计是什么？

@坏品位66：应该是聚酯纤维和破坏吧。聚酯纤维是川久保玲最偏爱的标志性面料，就像尼龙之于 Prada，真的非常奇妙。原本，我觉得它看起来有些低廉，后来居然变得爱不释手。而破坏就更无需多说了，设计师的成名绝技，我相信真正的粉丝都该拥有一件 “不完整” 的 COMME des GARÇONS 单品。

次郎：元素和设计可能无法精准传达 COMME des GARÇONS 的思想，它在我眼里更接近艺术，意味着自由、无所畏惧，精神内核要比那些元素显得更为重要吧。

记得川久保玲用 “Not Making Clothes” 命名了 COMME des GARÇONS 2014 春夏系列，在你看来，这命名意味了什么？

@坏品位66：看着玲姐把秀场概念与高超解构融入到成衣里，何尝不是一种享受。有个在文服读书的朋友曾说，“在日本，最顶级的时装学府不是文服，而是 COMME des GARÇONS 制衣部” ，非常佩服玲姐的幕后团队，每次都能将创意完美转化成现实。

次郎：可以转译成，设计师对整个体系报以 “I don’t give a f**k” 的态度，根本不愿意与时尚亲近。

最近，川久保玲表示 COMME des GARÇONS 会完成由外而内的转型，你对此报以怎样的看法和期望？

@坏品位66：川久保玲的表达欲一直没有削减过，这也是她拥有蓬勃创作生命力的原因吧。COMME des GARÇONS 系列几乎都可以用一个词或一句话串联，每次秀后得知关键词，再回看总有醍醐灌顶的感觉。玲姐从未令人失望过，大家就拭目以待吧。

次郎：这就好比一次进化改革，也是我和 COMME des GARÇONS 彼此陪伴的过程，不论它最终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伴 “老友” 成长，挺有趣的。

去年是 Azzedine Alaïa ，今年又是 Karl Lagerfeld ，一个个传奇离开不再，如果择一人继承川久保玲，你心中有合适的人选吗？

@坏品位66：最适合的必须是这两年才加入品牌的二宫启（Kei Ninomiya）。因为他身上有玲姐的那股子轴劲儿，设计理念虽与 CdG 一脉相承，却极具个人特色。刚刚发布的 Noir Kei Ninomiya 2019 秋冬系列，完成度就非常高，甚至有点赶超 CdG 主线的感觉。相信他的加入会让品牌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次郎：渡边淳弥（Junya Watanabe）。作为跟随川久保玲时日最长的爱徒，早期一直负责 COMME des GARÇONS Homme Plus 的设计，在川久保玲的赏识提携下，开发了自己同名的 CdG 支线。他的作品不但重精工还重精神，是个真正的自由贤者。

 

如同外界所描述的，川久保玲的设计其实超脱了 “衣物” 本身这个载体，为她打开了崭新的间隙空间：一场时装与艺术的对话。

倘若，设计师的作品似个呱呱落地的婴儿，那么自降临到这个世界起，便有外界的视角对他加以定义了。从朝气蓬勃的孩童，到飒爽英姿的少年，一步步由成熟迈向衰老，如果不彻底推翻回炉再造，就没可能迎接一轮又一轮的重生。

“在过去制布为衣的四十多年里，我从未考虑过时尚。换而言之，我对此几乎没有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做出以前不存在的衣服，用什么方法如何诠释出来。这叫时尚吗？我不知道答案。” COMME des GARÇONS ，也许真的就不是一个时装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