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结束的东京奥运会上，随着日本选手堀米雄斗夺得男子滑板街式赛冠军，不但意味着奥运会滑板项目的历史首金由此产生，也代表着这项原本来自于街头的运动，正在进一步走向主流平台被大众群体所关注。
尽管作为一种亚文化，滑板一直与地下、小众等标签分离不开，但如今它毫无疑问的正在被更大范围的受众和消费市场所接受，无论是进入奥运会，还是在时尚与街头相交融的现状下被频繁作为灵感来源，都使得滑板运动以及文化站在了前所未有的广阔舞台上。与此同时，滑板运动也早已在国内生根发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其与「酷」和「潮流」联系在一起，源源不断地吸纳新的爱好者加入。
正因如此，我们找到了国内的滑板品牌/团队——別廢話事務所，与主理人/职业滑手子扬、团队成员/滑板文化及社群学者李闯、DECADES 主理人沈一凡一起，希望可以从贴近职业滑手和圈内人的角度，聊一聊关于职业滑手、滑板奥运项目，以及滑板文化社群和商业市场的诸多话题。
比如…职业滑手真正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圈内人如何看待滑板成为奥运项目？以及一个真正的滑板品牌要具备什么样的要素？相信在看过这次对谈的内容之后，你会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答案…
子扬、李闯、沈一凡
別廢話事務所职业滑手、中国滑板文化研究学者、DECADES 主理人
「 滑板成为奥运项目是好事，但其中也丢失了一些文化层面的意义」
Via Forbes
虽然我们不是滑板圈的，但多多少少会接触到一些品牌、滑手朋友等等，有一天一个不是这个圈子的朋友问我，职业滑手是做什么的？我才发现其实有蛮多普通人没有搞清楚一个问题——他们知道有些人玩滑板很厉害，但不太了解什么叫职业滑手，以你们的角度，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子扬：一般我们认为被专业的滑板品牌签约、有稳定的收入并且具备真正职业素养的滑手，才是被核心滑板圈内认可和受到尊重的 Pro。但从更多人的概念来说，只要能够通过滑板谋生，也可以被理解成职业滑手。
沈一凡：滑手需要专业滑板品牌认可，滑板品牌也必须通过赞助最厉害的滑手来提升自己的品牌形象，其实就和代言人类似，但是很多时候这些职业滑手还有自己的其他工作，不光是代言，可能也要帮助品牌拓展资源等等。
李闯：要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说，以滑板谋生可能是从广义的职业分类上来判断的标准，而圈外人和圈内人对于职业滑手的定义和认可程度上也有非常大的不同，区别在于他们具体在做什么。比如很多街头滑手不参加职业比赛，但在核心滑板圈内的认可度很高，也有滑手只参加比赛，不拍滑板视频。甚至有些在小红书上的滑板网红，也同样以此谋生，但在圈内的认可度并不高。
別廢話团队拍摄滑板视频 | Via 別廢話事務所
可能在更多人的理解中，职业滑手和其他传统运动项目类似，比如要进入职业队或者国家队，才能称之为「职业」。
沈一凡：滑板跟传统体育项目不一样，滑板在中国很多年的发展状态是地下的、街头的，只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有了体制，然后分成不同类型的滑手，其中街头滑手代表的就是核心滑板圈。
子扬：一般在被签约的情况下，通常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团队，或者正在组建一支团队，这一点在概念上是类似的。但与传统项目运动员不一样的是，职业滑手不一定获得过职业比赛的奖项，或者说不以获得比赛成绩为目的。他们不一定技术特别优秀，但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能够帮助团队在其他方面有提升，也同样可以被称为职业滑手。
听起来「拍滑板视频」这件事对于圈内的职业滑手来说非常重要？为什么？
子扬：因为视频呈现的不只是滑板本身，也包括音乐、画面艺术感等很多不同元素，它们融合在一起才呈现了一位滑手的个人风格。
李闯：滑板视频也分为不同的种类，其中一些纪录片等内容可能更多是媒体和品牌以商业目的为出发点的形式。而我个人认为真正被核心滑板圈认可度最高的的是那些以 team 为核心的滑板视频。
比如说「別廢話」团队制作了一支滑板视频，在这个视频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 part，这在圈内是认可度很高的。这也是为什么拍滑板视频对于滑手这么重要，它展示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动作，也有着不同人赋予它的意义，比如就算子扬不露脸，你也能从视频中的滑板风格一眼就认出他，这是赋予滑手极大成就感的一种形式。
沈一凡：他们必须通过视频的形式让别人认识自己，也会想对自己做个记录和总结，在拍摄、剪辑、动作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吸引到风格喜好相似的人们聚到一起，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团队。
別廢話事務所滑板视频 | Via 別廢話事務所
肯定也有很多人好奇，一个职业滑手的收入来源是怎样的？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子扬：比如签约 Vans，品牌会提前告诉我下半年的工作安排，一般就是拍滑板影片、拍产品、参加线下活动，所以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和品牌签约，当然也有很多滑手有自己的其他工作。
你当职业滑手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份工作的好处无疑就是每天能让你们滑板，但有没有什么时刻让你觉得其实当一个职业滑手也没理想中那么好？
子扬：一开始签约 Vans 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有穿不完的鞋子，有品牌推广，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也会烦恼，发现自己站在滑板上很迷茫，有一种没有方向的感觉。所以我现在选择用个人得到的能量，给那些只想留在街头的年轻人们提供更多的机会，告诉他们喜欢滑板不是只有职业一条路可以选择。
Via 別廢話事務所
李闯也很喜欢滑板，为什么最后没选择成为 Pro？毕竟很多人都希望兴趣和工作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
李闯：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我的性格可能没有那股滑手的冲劲，有时候和职业滑手接触多了，就会发现自己骨子里不适合，当然也因为我需要把很多时间安排在其他事情上。其实滑板圈子里也有很多摄影师、摄像师等角色同样被认可，我也经常帮朋友拍拍视频，后来有机会去留学，做了关于滑板文化的学术研究，现在在社科院这样的单位，发现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为滑板做点什么。
最早从 Bones Brigade 团队脱颖而出的 Ray Barbee，同时也是发行过专辑的音乐人和拍得一手好片的摄影师 | Via quartersnacks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很多玩滑板的朋友有表示过，其实自己真的很喜欢玩滑板的这种生活状态，但如果要往职业滑手的方向发展，就得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练习、甚至先成为「半职业」的状态，这样就难免会在生活上出现一些拮据的情况，当然他们不能代表任何人，不过我也想问问圈内的人，这样的情况普遍吗？
子扬：很普遍的现象，很多人都面临着这样的窘境。其实靠滑板谋生并不简单，甚至你有很强的技术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成功，我自己小时候一起滑板的很多朋友也放弃了靠滑板谋生这条路，转变成了一种爱好。
沈一凡：玩滑板毕竟需要大量的时间，这意味着当你选择这条路时，会一定程度上牺牲掉去工作和学习的机会，这的确会影响到生活。其实在我自己的观察看来，甚至很多已经成为职业滑手的人，生活状态也是有些「拮据」的。
从街头到主流 | Via The New York Times
不过滑板现在成为了奥运项目，第一个奥运冠军也已经产生，你们觉得对喜欢滑板的人来说，这是一道强心针吗？成为奥运项目可以说是滑板运动有史以来得到最成功的一种普及途径，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讲，滑板从来都是很酷的街头运动，但同时又带点叛逆与不安定的感觉…你们觉得奥运这种正面的运动形象会改善人们心中对滑板的刻板印象吗？
李闯：在我看来滑板圈内的人对于滑板成为奥运会项目这件事并不会特别在意，但对主流文化和大众来说影响很大。很多人都会借着这样的机会主动或是被动关注到滑板运动，同时也会让更多人意识到滑板有着一定的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这能够帮助核心滑手和喜欢滑板的年轻人们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
子扬：毕竟多多少少会令整体受众的基数增长，促进整个产业的发展。
所以对于子扬这样的街头滑手来说，从没有考虑过想去参加奥运会吗？
子扬：有想过，作为中国孩子应该都会想要代表自己的国家去参赛，但有时「体制」接受不了我们这些在街头长大的滑手，我们也接受不了「体制」上的很多限制，这种限制丢失了一些滑板文化层面的东西。
李闯：无论是滑板技巧还是视频都讲究创新，追求「never been done」的精神，但你很难在奥运会这样重要的比赛中去尝试那些没有人做过的动作，因为成功率很低。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滑板在奥运会项目中已经算是一种创新了，比如会将流畅度和个人的表现风格作为评分标准，只不过从滑板文化和精神的层面来讲，还是限制了太多。
「 滑板圈并不排斥商业化，他们排斥的是『对文化发展没有帮助』的商业化」
Via 《DogTown: The Legend of the Z-Boys》
对于子扬来说，触发你创立自己的滑板品牌的契机是什么？你当时已经是职业滑手了么？
子扬：是的。出发点是我看到了这个滑板产业中存在缺陷，当年在国内没有太多好的滑板服饰可以选择，有些国外品牌的剪裁并不适合我们的身材，所以我花了四年时间去学习如何做品牌、如何做适合滑板的服装，慢慢有了产品线，拍滑板视频，让这个品牌成为了更多年轻人表达的平台。
別廢話事務所 2021 秋冬系列 Lookbook | Via 別廢話事務所
你们品牌有个理念——SKATEBOARDING IS NOT A SPORT，这句话看似有一些矛盾性在里面，它想表达什么？
子扬：我认为滑板不「止」是一项运动，从目前国内的现状来看，大部分人都比较偏向在体制内发展，从这一部分来说它就是竞技体育，需要有标准和制度，但同时也丢失了一些文化层面的东西，这部分反而是我更加在意的。
李闯：我个人的理解是，这句标语想表达一种「运动之外缺了点什么」的想法，缺了点年轻人想要的东西。滑板是体育，但就不可以酷了么？不可以穿得好看么？不可以不想争冠军么?
我能够理解大家觉得这其中有矛盾，比如我们经常也会聊到，到底是滑板改变了奥运？还是奥运改变了滑板？我认为是前者更多一点，这是更值得我们去思考的一部分，就好像大部分滑手其实并不在乎奖项，而只是想玩得高兴，做出更帅的动作，通过滑板表达自己的个性，而不是仅仅追求一个高分数。
不止是追求传统意义上的「更快、更高、更强」？
李闯：是的，我觉得这次东京奥运会抛开滑板项目之外还有很多有意思的部分，比如新的口号：「Faster，Higher，Stronger——Together」，其实「Together」也是滑板运动非常在乎的价值观，对于別廢話这个团体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这届东京奥运会，国际奥委会将「Together」加入到奥林匹克格言中 | Via Olympics
既然李闯你有研究过社群文化这方面的课题，你觉得社群的形成是不是亚文化必经的一个发展阶段，社群的作用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李闯：一定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群体做基础很难称之为一种文化，它带给这群人的意义，其实就是「意义」本身。不同的文化追求的意义可能都不同，现在我们处在一个意义缺失的时代，而滑板文化发挥的作用可能就是为很多人带来了不同的「意义」。
那么在你看来，中国的滑板文化和社群与国外有什么不一样？
李闯：中国的滑板文化有很多国外可以「学回去」的东西，国外的滑板文化因为商业化和资本的注入，慢慢推崇的价值观有些变味了。然而在中国，你还能看到如同別廢話这样的团体，坚持着「support your local」的理念，同时也蕴含着一些中国主流文化中的元素，比如在社群中你需要将原本家庭的观念赋予到新的社会关系中。
这些精神和文化在曾经如同白骨队 Bones Brigade 这样的团队和 70 年代反战文化等亚文化中都有着很强的社群意义，但如今因为资本主义的价值观而慢慢淡化了，而在中国的滑板圈如今仍然更多的是认「人」，而不是「钱」。
由白骨队成员出演的电影《The Search For Animal chin》，成为影响最深远的滑板题材电影 | Via Google
我们知道中国是巨大的商业市场，你们多多少少也会感受到，经过资本、消费市场的推动和发酵，很多文化也会有出现一些变质的情况，像现在很火的说唱、街舞等等，你们觉得滑板圈存在这样「蹭」的情况吗？
子扬：肯定有的，但我现在的立场是站在这个圈子内「看热闹」，看看谁资本运作的更好，谁把滑板文化做的更漂亮。我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现象，每个文化的发展都需要资本在背后做支撑，而我们的决策在未来可能会变成一种「桥梁」。
李闯：比如综艺，它把滑板、说唱、街舞变成了一种消费市场的符号，但重点是大家常说的「keep it real」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当然滑板文化也需要大众群体的支持，这样能够帮助别廢話这样的团体「活」下来，再去支持更多的滑板爱好者，资本始终是一把双刃剑。
沈一凡：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现象，有更多人关注对于滑板文化来说一定是好事情。
李闯：无论是滑板还是说唱，实际上圈内的人们并不排斥商业化，他们更多排斥的是「对文化发展没有帮助」的商业化。比如 LV 为 Lucien Clarke 赞助推出的滑板鞋，上面除了 logo 还有滑手的签名，设计过程也是在亲自参与，相比那些国内打着滑板文化标签的饮料、奶茶广告，是比较尊重滑板文化的一种商业形式。
LOUIS VUITTON 为滑手 Lucien Clarke 打造的签名滑板鞋 | Via LOUIS VUITTON
我通常会将借鉴滑板文化来输出一些服饰的品牌称为「滑板风格品牌」，但真正意义上的滑板品牌实际上不是特别多，在我看来比较明显的一个区分是在于这个品牌有没有真正反馈到滑板的社群里去，就像刚说的品牌建立、运营自己的滑板团体，赞助、辅助这些喜欢滑板的人等等…
子扬：我通常会比较在意一个品牌到底有没有灵魂，这个灵魂体现在有没有文化根基？品牌团队是不是扎根于文化本身？这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別廢話滑板纪录片《BFH》 | Via 別廢話事務所
那么別廢話与国内的其他滑板团体有什么不同？对于李闯来说，相信你以研究滑板文化学者的身份接触过不少滑板团队，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別廢話？而沈老板接触这么多品牌，又是为什么喜欢它？
子扬：简单来说，因为我们更酷，更有想法，更自信。
李闯：说到底还是关乎于这个品牌最在乎的价值观是什么。对于我来说，「真、善、美」很重要：「真」指的就是我们常说的「keep it real」，是不是真正在以滑板文化的价值观来做品牌。「善」体现在品牌是否在坚持着「support your local」的理念，能够帮助到更多滑板人和文化，而不是单纯以赚钱为目的。「美」代表着风格，这个品牌酷不酷？拍出的滑板视频有没有自己的风格？这是我非常认可別廢話 的原因。
沈一凡：別廢話完全符合我心中滑板品牌的一种形象，它有文化的根基，运营的状态也是每天在拍滑板视频，而不是只在营销产品，团队中的每个人也都很有意思，这才是一个街头品牌该有的状态。
实际上从这次对谈中不难感受到，滑板对于许多滑手来说不单单是运动本身，更是一种非常硬核的亚文化，它可以用一种以抽象的方式表达自己，并且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通过这种符号来建立群体认同，这本身就远远超越了奥运会等主流文化对于滑板的定义。
纵观历史，亚文化似乎必然会经历由抵抗到收编的过程，而如同说唱、街舞一样，滑板如今在收获更大受众和更多发展机会的同时，也面临着如何保留文化根源和真实性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或许是滑板人更加看重的问题，而在今天的对谈中，我们已经从他们的口中获得了一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