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音乐+青春+性」
「这是我的男装和我的风格一直以来的宗旨」。
出生于 1968 年，先后执掌 DIOR HOMME、Yves Saint Laurent 及 CELINE 大旗的法国时装设计师 Hedi Slimane，曾用这样一类相加的公式，来形容自身的创作主旨。Music、Youth、Sexy，在 Hedi 的理解中，这三个分别代表着形式、群体与行为的词语，汇总为了他私人语境下的时尚含义。
Hedi Slimane | Via CELINE
在过往的 20 年间，Hedi 不断地在重申着这套公式，这为他带来了如宗教信徒一般虔诚的追随者，而同时，也为他招致了一定的争议。两派极端对立的群体之间，Hedi Slimane，这位现年 52 岁的巴黎人，依然在设计上保持着他的一致性，通过一种可被传承、可被识别的轮廓与外观，建立起了独属于 Hedi 个人的风格语法。
Via Eric von Norstrand for DIOR HOMME
而这一切的源头究竟从何而起，成长的经历？非科班出身的视角？亦或时代的际遇？人们会提到 1979 年 Hedi 11 岁时，收到人生中第一台相机后，在街道上拍摄黑白照片的时刻，那成为了他除时装之外，追逐的另一片个人绿洲；人们也会提到 1996 年 Hedi 28 岁时，就任 Yves Saunt Laurent 男装成衣总监的时刻，从未接受过任何时装院校教育的 Hedi，第一次实践了自己脑海中的男装样式；而更多的人则会提到 2000 年 Hedi 32 岁时，赴任 DIOR HOMME 的时刻，如果将源头的定义设置在对当代男装审美的调剂，甚至更深刻一些的说，颠覆上，那 DIOR HOMME 为他制备的巨大舞台，的确是 Hedi 迈入顶峰的起点。
新一期「THROWBACK THURSDAY」栏目，我们便选择了 Hedi Slimane 执掌 DIOR HOMME 的首个系列 — 2001 秋冬「Soilitaire」。回到二十年前的巴黎植物学博物馆，领略这一场 Hedi 在新千年初始奉上的男装革命。
起航
Yves Saint Laurent、Pierre Bergé（右一） 和 Hedi Slimane 在 2001秋冬 Dior Homme 后台 | Via Jean LuceHur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00 年 1 月，Hedi Slimane 完成了自己在 Yves Saint Laurent Rive Gauche Homme 任职的最后一季系列 — 2000 秋冬「Black Tie」，他将在 7 月接过 LVMH 的橄榄枝，前往蒙田大道 30 号开启崭新的生涯。在四年之前，大概没有太多人会预料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高高瘦瘦，全然没有任何行业履历可言的巴黎人，会取得如此令人艳羡的成绩。当然，这其中自然不包括 Hedi 的伯乐，Yves Saint Laurent 品牌的创办人之一 Pierre Bergé。
Yves Saint Laurent Rive Gauche Homme 2000 秋冬「Black Tie」 | Via Grailed
这一对被媒体形容为父子的组合，为 Hedi 在 YSL 的创作生涯奠定了基础，他所有的才华都在这里得到了爆发，而 Pierre Bergé 的慧眼识珠，也真正为他的美学实践铺平了道路。在 2015 年 8 月 Suzy Menkes 对 Pierre Bergé 的专访中，后者曾经谈到了 Hedi、Tom Ford 以及 Stefano Pilati 三位设计师（其中 Ford 与 Stefano 在 00 年代初期被视为 Yves Saint Laurent 潜在的两位继任者），从他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对 Hedi 无限的喜爱，至今看来，仍然令人感慨。
Hedi Slimane 与 Pierre Bergé | Via ELLE
「我从 Tom Ford 身上看到了很多天赋 — 但那是为了营销。对此我非常钦佩，但他是无法接替 Yves Saint Laurent 的，至于 Pilati，最好不要谈论他，因为他根本没什么可谈的。但 Hedi 是一个拥有巨大天赋的人，这是无可争议的，他有真正的远见，我是这么认为的，我非常喜欢他，非常喜欢」。
如果按照理想的状态，Hedi 或许会成为 Yves Saint Laurent 的接班人，但在 1999 年，SAINT LAURENT 的成衣业务被 GUCCI 背后的 PPR 集团收购，Tom Ford 成为了 Hedi 的上级，他需要在每个季度向 Ford 汇报设计工作。这对于习惯个人掌控一切的 Hedi 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境况。正如天空中不能有两个太阳，2000 年 1 月，完成「Black Tie」秋冬系列后，Hedi Slimane 结束了 YSL 的多年任期，奔赴下一个舞台。
革命
2001 秋冬系列后，第一次以 DIOR HOMME 创意总监身份谢幕的 Hedi Slimane | Via 法新社
「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改变了一个纽扣，就会被认为是革命性的」。
2000 年 7 月，即将开启 DIOR HOMME 任期的 Hedi Slimane，在接受《DNR》杂志编辑 Miles Socha 专访时，如此说到。
那一时期，人们在谈论起男性时尚，或者说男装设计时，仍然无法规避被刻板定义下的语境。英国卫报编辑 Adrian Clark 在当时曾写道，「男装是否真的有这么无聊，十多年来，它所缺乏的，是一些驱动力、一些勇气和更广泛的选择」。而彼时，即 Hedi 前往 DIOR HOMME 之前，无论是行业媒体，还是更为大众化的新闻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感觉，必须要有更多不同的男性特征的代表，通过男装这一媒介得以实现。
千禧年之交，根深蒂固的男性时尚的刻板印象，已经存在了近二十年。从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到整个 90 年代，主流媒体对于男性气质的表现，均以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和 Beefcake 代表的肌肉发达的形象示人，工作服和军装是其中重要的参考。而在男装的拍摄中，高度肌肉化的身体犹如是古希腊雕塑的现代翻版，同时也反映着 20 世纪早期工业工人的形象。模特时常会赤裸上身，或穿着内衣拍摄。如此，在媒介和品牌不断地宣传和强调下，这样一种气质也就成为了公认的男性时尚，而运动装、休闲装和工装则开始主导 80 年代后期至 90 年代中期的男装趋势。
Bruce Weber 1980 年代为 Calvin Klein 拍摄的 Campaign 形象基本代表了那一时期男性时尚，或者说男性气质的基调 | Via Bruce Weber
而在 Hedi 的设计中，他的目光绕过了 1990、1980 年代所谓的主流男装趋势，摒弃了被社会定义的男性时尚气质，投入到 1970 年代一系列的地下场景及时代偶像之中。伦敦 Carnaby Street(卡纳比街道）的 Vince 男装店、纽约摇滚乐队 New York Dolls、美国摄影师 Robert Mapplethorpe、歌手 Richard Hell……Hedi 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类环境、这类人群当中，将他们的形象、标志带入到自己的作品。对视觉语言的重塑，是 Hedi Slimane 男装设计语境下显性的元素之一。
而一切革命的诞生似乎皆为层层因果的递进，这一点在男装层面概不例外。年代着装的重现仅仅是 Hedi 创作逻辑的一环，在他对当代男性时尚进行干预和重构的过程里，剪裁是其中关键的组成。这一点在 Hedi 为 DIOR HOMME 设计的首个系列 2001 秋冬「Soilitaire」，以及为 Yves Saint Laurent 创作的最后一个系列「Black Tie」中，已能够清晰地捕捉到。
DIOR HOMME 2001 秋冬 campaign | Via Richard Avedon
美国时尚摄影大师 Richard Avedon 拍摄的 DIOR HOMME 2001 秋冬 Campaign，人们得以领略到 Hedi 对剪裁的看重。西装单品中有弧度的腰部轮廓，肩部的衬垫和卷边，丢弃了传统西装剪裁中的多余帆布，以及在此基础上加入的晚装元素，通过 Hedi 精确的「razor-slim」（剃刀式剪裁）手法呈现。这样的廓形与剪裁形式，可以解读为是对 1990 年代运动装主导地位的回应，另一层面，也得以看出 Hedi 对待剪裁的态度。
在 Hedi 童年时期，从事裁缝工作的母亲会时常带着他去到布料店，虽说那一时期他并未表现出对服装、设计一类方向的兴趣，反而更热衷新闻和艺术相关的领域，但他的审美方向却正是在那段时期形成的。《V Magazine》杂志创始人 Stephen Gan 曾描述过这样一个片段，他与 Hedi 某一年在海滩度假时，Hedi 谈论起了一条卡其色短裤的正确剪裁，以及为什么它是正确的。Stephen Gan 说道，「他非常非常具体地看待一切，任何在他家中或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都必须是恰到好处，严丝合缝的」。
这样的严谨继而体现在 Hedi 个人美学的其他层面，DIOR HOMME 秀场上亮相的男孩儿们，也就是被媒体称呼为 Hedi Boys 的群体，几乎有着镜像般的特质：年轻而稍显憔悴，突起的颧骨，细瘦的腰身，以及那形同鬼魅的苍白。每一季的选角工作，Hedi 都会亲历亲为，11 岁起拿着相机在街头拍摄黑白人像照片的他，对于身份的敏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钟爱在街头、Club 等环境寻找他的男孩儿。
Hedi 镜头捕捉下的青年群体 | Via HEDI SLIMANE DIARY
基于真实生活的观察，促成了 Hedi 独特的设计过程，他从来不会根据哪一次的旅行，或是在书本上看到的哪一时代的服装等显性来源设计系列，他也不会特别去画草图。这位巴黎设计师每一季的灵感构建，源于一种观察美学，是对人群、行为、特征等层面的，详尽而严谨的观察美学。
章节开篇处，在与《DNR》杂志的对话中，Hedi 谈到了自身对于男装的理解，也在话语中为 DIOR HOMME 所要描绘的蓝图作出了预告性质的表达。
「男装有一个心理问题，这种感觉就是你不能穿这个也不能穿那个。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改变了一个纽扣，就会被认为是革命性的。我并不是说我对男装有什么政治性的看法」；
「但有些言论是要发表的」。
「Soilitaire」
Hedi Slimane 在 DIOR HOMME 2001 秋冬系列后台与模特合影 | Via Rindoff Petroff
2001 年 1 月 28 日，落成于 1935 年的巴黎植物学博物馆（Galerie de Botanique），迎来了 Hedi Slimane 掌舵 DIOR HOMME 首个系列 — 2001 秋冬季「Soilitaire」的登场。时任英国《泰晤士报》时尚评论家的 Cathy Holling 在秀前评价此次系列为「2001 秋冬男装季最值得期待的一场秀」。
开秀前，Karl Lagerfeld 专程去到了后台拍摄，而在秀场前排，Hedi 的两位导师 Yves Saint Laurent 与 Pierre Bergé 同时到场（值得一提的是，Yves Saint Laurent 并没有出现在 Tom Ford 在 YSL 的首秀）。巴黎时尚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对一场男装系列投以如此之高的关注了。
2001 秋冬「Soilitaire」的主题，取自法国音乐人 Benjamin Diamond 为系列打造的专属 EP 名称，在向 Benjamin 介绍秀场所要传达的核心意境时，Hedi 使用了「孤独」这一词汇。
Via Hedi Slimane
负责秀场置景和灯光设计的 Thierry Dreyfus 在谈到「Soilitaire」系列时提到，Hedi 希望在自己的第一个系列中，不要出现任何技术性的元素。T 台的跑道被设置为一条黑色的沥青马路，对照着真实街道的场景；秀场前部的摄影机镜头被拉低到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使得模特的形象变得更为纤细；街头男孩儿和专业模特组成的走秀队伍，同时以超快的节奏直线行走于 T 台。Hedi 希望通过群体效应带来的情绪，唤起人们对青春气质的共情。
当收录于《Soilitaire》专辑中的歌曲 —《Inner Cycle》忧郁的曲调响起，发型偏向一侧，身形瘦弱、肤色煞白的少年从一条隧道内走出。在这一刻之前，没有人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 DIOR HOMME 的面貌，它完全是一股崭新的势力，一幅空白的画布，Hedi Slimane 将成为那个在画布上挥毫泼墨的人物。
Via Jean LuceHuréfor
Via Karl Lagerfeld
精细剪裁的西装外套，巧妙地补充了装饰性的元素，以法兰绒织物做成的面料胸花，借鉴了 CHRISTIAN DIOR 女装高级定制的技术手法。Hedi 似乎在回应着去年 7 月采访他的《DNR》编辑 Miles Socha，在访谈结尾，Miles 写道，Slimane 本人会改变吗？比如说，他是否会舍弃全黑的 YSL 衣橱，接受与 DIOR 相关的法兰绒？而 Hedi 则笑着回应道，「别担心，我喜欢灰色的颜色」。
整个系列中，人们依然能够嗅到 Hedi 在 YSL 时期的创作痕迹，尤其是 2000 秋冬「Black Tie」视觉的延续。敞开的领口，直到肚脐处才扣合的纽扣，在裸露的肌肤下，单色的衣物里，透明的面料中，散发着一抹暧昧的情色感，这是属于男人的性感。而模特消瘦的体型，又强烈表现出了与此前 Beefcake 式肌肉男色情感的差异。
Via Google
一场时装系列发布会，是否应该被赋予、是否应该具备社会化的意义？Hedi 本人的初衷也许并不在此，正如他在 2002 年接受 GQ 专访时表达的，「人们总是希望对每件事都有一个解释，而我无法给他们解释。你为什么要做一条这样的裤子？我也不知道，我不会进行二十分钟的政治讨论，讨论一条割开的、刷胶的牛仔裤的必要性。基本上，我不比你知道的多」。那群出现在秀场上的青年，他们展示的形象、他们传递的情绪，皆为 Hedi 个人理解下男装应有的面貌。而它之所以被上升到社会化的层面，被解读为是 Hedi 对传统男性气质的一次消解，对男性时尚的一次革命性的介入，恰恰在于 Hedi 所身处的时代环境，以及栖身的主流舞台。
人们在谈论起千禧年之交对男装领域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物时，Hedi Slimane 与来自比利时的设计师 Raf Simons 的名字，几乎会同时出现。对音乐、青年群体、亚文化的热衷，构成了二人设计视角上的交叉点，而「slim tailoring」，即修身剪裁的手法，同样是两位设计师的标签，甚至于在 Raf 的团队看来，媒体将 Hedi 视为修身剪裁第一人的说法，颇有些可笑。
Raf Simons 1999 春夏秀场 | Via Courtesy of Raf Simons
Raf Simons 1998 春夏秀场 | Via Courtesy of Raf Simons
客观来看，二人对于当代男装样式、形态上的革新，以及针对男性气质的重塑，皆有着持续且深远的影响，不同在于，Raf 和 Hedi 所身处平台的差异化，导致了大众视角上的偏差。伦敦时装学院文化和历史研究讲师 Jay McCauley Bowstead 于 2015 年发表在《男装批判性研究》杂志的专栏中写道，「Hedi Slimane 从小众和亚文化的艺术和音乐场景中汲取了大量灵感，但 CHRISTIAN DIOR，一个价值数百万欧元的公司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时尚品牌之一，肯定不是亚文化的。在 2001 年，让雌雄同体的人物走在男装 T 台上并不是完全没有先例，但在一家巨头公司的支持下，在全世界的目光下，在同样明确的广告宣传下，这样做确实很激进」。
然而事实却是，Hedi Slimane 的男装设计促使主流力量，尤其是资本决策方，看到了男装商业化的可能（Bernard Arnault 曾在 2007 年指出，DIOR HOMME 在整个产品线上有着持续的增长），Hedi 的男装美学诉求，那些极度严谨的剪裁、选角、年代着装痕迹，以及青春、音乐、性在内的种种元素，跃升到了主流的视角内，为此前保守主义的男装时尚提供了一些驱动力、一些勇气和更广泛的选择。
Via Hedi Slimane
DIOR HOMME 2001 秋冬秀终之时，Yves Saint Laurent 与 Pierre Bergé 带头起立鼓掌，在 LVMH 集团掌门人 Bernard Arnault 的见证下，拥抱了 Hedi。这是一幕在如今看来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场景，两大对立的时尚集团在同一片屋宇下，完成了短暂的和解。而 DIOR HOMME By Hedi Slimane 也借此在千禧年交汇的时代背景下，耀目登台。
「Hedi Slimane 拯救了巴黎，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时，Slimane 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新鲜的、令人振奋的男装愿景」。
Via HEDI SLIMANE DIARY
以如今的视角出发，DIOR HOMME 2001 秋冬并不算完全展露出了 Hedi Slimane 个人化的愿景，它算得上是一曲前奏，一个序章。从那一刻算起的近七年时光里，Hedi 将会用连贯性的，甚至不断强化的视觉语言，编织起他所理解的男装图腾。
「Soilitaire」秀场上响起的《Inner Cycle》背景音，快速折返的青年，以及包裹在空气中的荷尔蒙气息，组成了 DIOR HOMME 2001 秋冬的意境，也进而呼应着 Hedi Slimane 一致性的时尚宣言：
「时尚=音乐+青春+性」
「这是我的男装和我的风格一直以来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