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突发困境迫使旅行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更加渴望旅行。在如此的情况下,旅行这回事也被赋予了一层不同的涵义——比起玩乐消遣,旅行似乎更像是人们用于自省、自我发现的出口。我们开始去往国内其它城市产生新的认知,探索起那些以往被忽略的周遭场所,甚至仅仅是在城市无人区扎下帐篷,只为唤回本真,找到自己的答案。而这样的「旅行观」,是独立杂志《LOST》的创始人 Nelson Ng 近七年来一直在坚持输出的。


倘若你曾在上海的某些小众咖啡馆、独立服装店、或是生活方式店铺驻足,想必你可能见过《LOST》的身影。作为这本旅行杂志的出版人兼主编,定居在上海的新加坡人 Nelson Ng 经常会不定期地亲自捧着最新出炉的杂志走入不同的独立店铺,将他绘制的这本「非攻略」式的「世界地图」展示在这些小店的某个角落,不经意地给巧遇的人们带来一些思考和灵感。

简单粗放的裸背线装、赏心悦目的全彩印刷、根据不同故事情绪调配的冷暖色调,《LOST》精致而又自然的包装里头所装载的,是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笔者的旅行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游历了马来西亚、日本、埃及、古巴、芬兰等各个不同国家和地点,记录下自己遭遇的恐惧、平静、愉悦、不适、醒悟…… 这些故事无关「目的地」,亦无关「玩乐消遣」,每一篇故事都是极尽私人的旅程体验和感悟,但与此同时,又能够轻易地让观者产生内心情感的共鸣。


「让骄阳来暴晒你。让雨水浸透你的鞋。让风吹乱你的头发。让泥巴弄脏你的衣服。让高温炙烤你的肌肤。让岩石割破血肉。让凉风深入骨髓。让暴风雨凶猛地来怼。让深夜来剖析你。让寂静把你的心撕碎。让浪涛把你拍倒在岸上。让宇宙拿回控制权。让自己放手。」

若你从头至尾翻阅《LOST》,你还会在每一期杂志的卷首卷末,看到诸如以上这样一段总结式的话语,那是 Nelson 赋予这本杂志的价值观。


保持着一年一期的节奏,这本双语版旅行杂志现如今已经更新至了第七期。你或许难以想象,从编译、印刷、装订、出刊到发行销售——这个冗杂的制作过程竟全部是由 Nelson 在他位于上海法租界老小区里的隐秘工作室独自完成的。

这里不仅仅是每一期《LOST》诞生的地方,也是 Nelson 的出版工作室「Volume Press」。除了《LOST》以外,各种各样的创意刊物填满了屋内的整面书架。当望向 Nelson 的工作区域时,你能看到工作桌一旁的墙上更是贴满了杂七杂八的海报、便条、明信片、灵感素材…… 这里没有开阔亮堂的办公环境,只有在简单温暖的氛围之下飘荡在小屋中的一个又一个创意灵感。

本次,我们有幸来到工作室拜访,并与 Nelson 进行了一次交谈。在以下的对谈中,除了聊到《LOST》创刊以来最触动他的故事以外,也了解到了 Nelson 眼中的旅行之真正奥义,同时也理解了他从「讨厌旅行」到放弃广告公司工作,转而创办独立旅行杂志的七年坚持所在。

Nelson Ng

《LOST》创办人/主编



「以前我是讨厌旅行的」


Via 《LOST》

首先,杂志为什么取名叫「LOST」呢?

《LOST》虽是一本旅行杂志,但其实里面的内容不太关注地点,也不太关注旅行攻略、或者推荐介绍。它更关注的是旅行者的内心。「LOST」的意思其实说白了就是,我想用这本杂志去讨论旅行者在旅行过程当中,内心的一些想法和感受。在一趟旅行中,我们除了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了什么东西之外,其实也是一边在自我发现、自我对话的过程,你会有新的答案、新的想法。

所以为什么叫「LOST」?它不是字面意思的「迷路」,它想表达的是一种向内的状态,有点迷失之后搜索内心的感觉。回到第一期《LOST》里的故事,很多笔者就是对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有点不知所措了,于是选择出发旅行的,去寻找看看是不是有别的答案,或者另一种生活方式。


当初为何会选择从广告公司跳出来全职做这本独立杂志,而且是选择了旅行这方面呢?旅行这件事原本就是你的爱好吗?

其实我以前是讨厌旅行的。也不能完全说讨厌旅行,是不喜欢「传统」的旅行,也就是去景点打卡之类的。有一年我因要休年假而被迫旅行,于是我坐了一艘船去日本,当时那个船是 48 小时从上海到神户的。船上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个交通工具。虽然也有简单的床和电视,但没有网络。但在海上的这个过程对我影响很大,因为基本上你就是要自己跟自己对话,看看书、看看海。

尽管我从小到大因为上学工作经常出国到处跑,但是那一次在船上一直看着海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真正体验到在旅行的感觉。包括我到了日本之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时也会思考很多。这些都让我发现,其实旅行除了打卡和吃喝玩乐,它还有其它的价值。于是在那趟旅程中我其实喜欢上了旅行,但不是一般去景点游玩的那种旅行,而是通过旅行去思考或者意识到环境对我的影响。

我意识到旅行其实不是身体上的活动,而是需要触发到内心的变化或影响的,那样我觉得才算是有价值。


《LOST》是一本双语版读物,投稿的笔者都是来自各个国家,去旅行的地方也各不相同,你是如何把这些跨文化的语境和主题全部融合在一起,以让世界各地的读者都能产生共鸣?

首先投稿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但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用英文来投稿的。甚至很多外国人的英文都不是很好,他们可能是法国人或者西班牙人,但我还是会接受,会帮助他们去调整他们的措辞。

我认为这跟不同语言或不同国家没有关系。回到主题,旅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跨文化的主题。我在挑选文章的时候,有时甚至也会直接通过图片去选故事。我选择故事的标准是基于那位投稿者的出发点,即他对于旅行这件事最真诚的感受是什么?打个比方说,他在旅行中感受到的恐惧、意外或是喜悦,其实就是跨文化语境下所有人类的共通点。但可能不共通的点,如果我用笨拙的方法去讲就是——每个人的来历和背景不一样。但其实到头来,所有故事的核心,不能说完全一样,但都能达到共鸣。

举个例子,我们杂志第四期中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位美国老年人的。他当时到了中国旅行,在火车遇到了很多我觉得很好笑的事,但当时对他来说可能不好笑,因为他当时有买不到车票什么之类的事情发生。可能对于我们生活在中国的人就觉得这是蛮平常的,但是对于这位美国老人来说是非常不合理的。但那种情绪我相信反过来的话,我们到了美国去买车票也可能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情绪是有共鸣的,但它只是换了一个背景而已。

你有拒绝过什么内容吗?

当然有了,拒绝过很多。很多人投稿会投一些旅行攻略什么的,比如介绍北京什么好吃的,上海有什么好玩的。我没有说这些内容不好,但只是不适合我们杂志。所以我的工作可能是作为一个守门员,去让对的或适合的内容进来。



「旅行是一种心态」



现在跟以前比不同的是,由于疫情大家都无法旅行,其实对大众而言,一本旅行杂志在这个时间节点前后是具备不同意义的,你会这么认为吗?

确实,因为疫情,大家确实是更关注于旅行这个事情。但是他们关注旅行的方式不一样,更多只是想说从家里跑出来,或者从你的熟悉的地方逃出来而已。

我很同意你说的,其实很多时候人们渴望旅行,都是渴望从自己所在的城市或者说舒适圈逃离出来而已… 但我认为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对自己的城市也并没有真正了解。你觉得大家是不是可以在自己所在的城市来开启一场旅行呢?

完全可以。我们《LOST》的明信片上写着一段话,它的最后一句有讲到「旅行是一种心态」,其实去哪都不重要。

《LOST》第二期有个马来西亚华人的故事写得很好笑,他在里面提到为什么去日本的时候就觉得那边的花特别漂亮,天气特别好,东西特别好吃,为什么自己家后院的花就不漂亮,为什么那么不平等?就好像是因为花了钱去旅行,所以才就觉得特别漂亮。我觉得他说到了一个很好的点,我们有时候因为去旅行了,所以就进入一种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的感觉,但其实它只是一朵花而已,我们身边到处都有漂亮事物。

所以我所谓的那个「心态」是说,只要你有旅行的心态,其实你每天都在旅行。我在上海也算是外国人,我其实应该每天都在旅行,但我因为也已经习惯了这里,我就不看不管了。但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明明我还在外国,为什么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好奇或新鲜感呢?我在上海十年了,十年前的上海跟现在是很不一样的。那时候的静安寺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都在建筑施工。现在真是两个世界,整个环境都不一样了,连人也不一样了。

第二期杂志内页 | Via 《LOST》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旅行难免「走马观花」,但如何能像当地人一样,像你杂志里的那些笔者一样,短时间内在自己旅行的城市真正地「体会」到生活?

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自己当作「游客」。想要真正体验的话,第一点是起码在一个地方住稍微久一点,而不是说把它当成迪斯尼乐园。你第一天就把所有的名胜景点逛完,那第二天要做些什么呢?是不是可以去跟当地的人去认识一下,或者就把自己当成是已经住在那边的人去生活。其实去做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就可以了。

我始终认为旅行就是一种心态而已。为什么我之前不喜欢旅行?就是因为我特别不喜欢把自己当作旅客的这种态度,这样会感觉你只是「利用」了那个地方去玩,但其实你也没有跟它真正地达成一个 connection。很多旅客的态度就是这样子,就是得不到快乐的地方,他们就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价值,其实是很不尊重的一件事。

其实旅行说到底是一件挺「中产」的事情,你需要一定的资金。但如今我们讲到旅行,讲到 lifestyle,它更多时候反而和青年文化联系在了一起。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LOST》的受众群也在走向年轻化吗?

对,它正在变得年轻化。但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拆分成两件事情去看。第一件事,其实我还是想回到旅行的「原理」。回溯古代的话,旅行不是一个属于有钱人的事情。它可能只是一个村落里需要一个药,然后我可能要翻过一座山,去帮我们村子的人寻找那个解药。因为以前古代也没有那么方便,我出去旅行的时候可能会没命的。它更多是一种真正的探索,或者说一个朝圣。所以从前的旅行可能是更「浪漫」的,因为会有各种危险。到了现代社会,我们才讲旅行是一种有钱人去玩的事情。在我们现代的概念里,旅行变成了「玩乐」。但以前不一定是这样子,很多人出去旅行可能都是为了谋生,为了找一个更好的生活方式,或者去探索些什么。

那回到为什么年轻人会对这个感兴趣,我觉得是因为年轻人有好奇心。我觉得除了网络,旅行就是另外一个出口。而且其实现在已经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非常便宜地去旅行,其实我不同意说一定要有钱才能旅行。只要你能接受一些比较简陋的环境,我觉得都是可以的。

第一期杂志内页 | Via 《LOST》

《LOST》那么多期以来,最触动你的一个旅行故事是什么?

有很多,但最触动的可能还是第一期的其中一个故事,是关于我以前广告公司里的一个同事。他曾经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平面设计师,工作了几年做了很多大品牌,就觉得很不喜欢,有点迷失了方向。辞掉了工作之后,他去日本待了两个月,没有目的地旅行。在他到了日本长野,那是一个比较乡下的地方,他在那里遇到了当地的一位平面设计师,那位设计师邀约他一起共事,但表明自己不能付给他钱,但可以让他免费住。于是我这位同事就在长野待了一两个月左右。

因为工作就是在乡下,他所有的客户都是些爷爷奶奶,一些种菜的农夫。他要帮他们设计一些 Logo 或者包装之类的,可能是为一家小店铺或者是一个洋葱。当时除了做这些平面设计的工作,更多其实是说他在那里体验到了长野的乡下生活。在那趟在旅程中他就发现,原来平面设计这份工作还可以用来帮助当地人,帮助爷爷奶奶,不一定要做大品牌。这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在受到这趟旅程影响之后,他回到马来西亚便自己创立了一家设计公司,专门就是帮当地的小公司做设计,一直到今天,他还在做这个事情。


我前同事的这个故事也影响我很大。我当时在他的博客里看到这些故事之后,也有思考我是不是也应该去旅行一下,去找一下自己的答案。虽然我自己去日本旅行那次也没有发生太多的事情,也没有遇到谁(笑),但旅行回来后我就决定说自己做一本旅行杂志。所以我的变化跟他的变化有点不一样,但也影响我蛮大的。



「书籍是世界的窗口」



在数字时代,做独立出版物已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而你却在去年又出版了一本关于大海的杂志《DRAWN》?为什么?

《DRAWN》其实不完全是我一个人创办的,是有客户委托我去做这本杂志,但杂志内容是由我来制作的。它和《LOST》的制作流程完全不一样,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要比《LOST》难多了。《DRAWN》的命题会比较严格,每一期都会有不一样的主题,分不同的栏目,很多内容我们要亲自去采访和拍摄。我们会去了解大海对于某个受访者,不管是生活也好,艺术或者创作也好有什么样的影响或灵感。打个比方说,有人写了关于濑户内海艺术季的文章,因为那个艺术季就是海边的艺术节,我们就会想去了解一下大海对于我们观看艺术有什么影响。所以跟《LOST》收集投稿的形式很不一样,工作量也要大很多。

在纸媒式微的今天,创立这样的独立杂志真的具有社会意义吗?还是单纯的创办者的自我感动?

一定是有社会意义的。我觉得我至少建立了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可以让大家去分享他们的故事。虽然这个平台比较小,但它的存在还是重要的。我记得有些人找到我的时候,通常就会说有一些旅行的故事,但其它旅行杂志都不接受,因为他的内容既没有景点介绍,也没有打卡推荐,但是有一些实实在在的故事发生了,他觉得很有意义,他想分享出来。那我觉得比较有意义的故事,我就会去帮助他们分享。说真的,能分享这些故事的杂志真的也不多了,因为一般杂志都要考虑到钱,所以他们会考虑到能不能去推什么景点场所之类的。


你现在做独立出版有差不多七年时间了,你个人认为这个行业最 creative 或最有趣的部分在哪?

可能不是说最 creative 吧,其实你也很难说做纸媒是很 creative 的东西,你做 digital 也可以很 creative,做视频也可以很 creative 对不对?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最让我有满足感的地方,是最后它会有一个实体的产出,这也是七年来让我一直持续做下去的一个最大理由。不管我每次有多辛苦,杂志最后印出来的那个瞬间我都会非常开心,就会有一种一个新的东西诞生出来的感觉,然后这个东西永远都会存在。


我看到你工作室里有各种各样的书,包括建筑、平面设计、漫画,甚至企业经营类的……这种跨领域的知识汲取会给你制作杂志带来灵感吗?

其实我原来在大学里学的是纯艺术。所以这些书在我做杂志之前就一直在看了,我会通过这些书籍去思考,或者在去学不同的理念。要说这些灵感怎么影响到我呢?如果从比较表面的层面来讲,因为我是做出版物的,可能还是会喜欢快速地去阅读其它的出版物怎么做,来做 reference,那是非常表面的。但是甚至我不做杂志之前,对我来说每一本书都有它的故事、理念以及出发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跟你说话一样,或者说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世界的窗口。

所以我现在身后的书架里面其实就有很多不同的世界,我每天都会去翻一下,提醒自己这些世界的存在,这些声音的存在。很奇怪的是,有时候我随便看两三本毫无关联的书,但都会发现一些它们的共同点,然后会产生新的想法。

文人林语堂曾说:「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志。」而《LOST》也正带着相似的信念,渴望与每一位有缘相遇的读者共同踏上寻找自我的旅程。